沪上“社区花园”:可以吃的都市景观

2017-02-27 11:10:29|来源:解放日报|编辑:陆晟琦 |责编:刘征宇

  上海,一直是中国城市发展的风向标之一。

  其中,社区自治近几年引起广泛关注,也推动着城市管理体制的改革和创新。

  为此我们推出系列报道,从一个个微观的角度、鲜活的案例讲述上海在社区自治中的新实践。首篇讲述城市的“社区花园”。

  近几个月来,上海出现了十几个“社区花园”。它们往往只有一个小角落,本是小区公共绿化带、废弃垃圾场或者园区空地。如今,公共空间管理方作为试点认可后,附近居民就可以在社区花园里种瓜果蔬菜、花花草草。它渐渐成为社交、亲子、文化活动的公共空间。

  最初,这项创意由景观设计师刘悦来提出。落实的过程中,他遇到越来越多的“合伙人”,有街道居委会、区绿化局、园区开发商、郊区农场主、农副集市发起人、农业专家等等。

  越来越多的组织一起参与进来。最终,这些可以吃、可以玩的景观,成为维系社区治理和情感的纽带。

  一扇社区的魔法门

  傍晚,五角场创智天地的一处,郁郁葱葱的“菜园子”里,满是大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。

  “这是芹菜”“这是迷迭香”“我要浇水,浇多少呢?”“泥土湿了就好。”……

 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,俨然成为附近居民的活动区。

  此处名叫创智农园,位于伟康路129号对面,也是上海市第一个开放街区里的社区花园,属于杨浦区绿化委员会办公室绿化管理创新试验点。

  “社区花园”这个概念,其实欧洲城市100多年前就有。人们认领社区附近的一块地,用来种植物。别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措,其实一箭三雕:

  栽种和培育的过程,居民收获了成功的喜悦;居民之间,从不熟悉到变成好友,花园成为社区邻里交往的重要平台;

  而从更大的层面看,社区原本统一管理的绿化带,如今变成一方公共空间,充满活跃的人气。到了周末,还可以延展出多种多样的文体和教育活动。

  2016年开始动工的创智农园,就是这样一个社区花园。

  动工之前,项目的创意者之一,同济大学教师、景观设计师刘悦来做的第一件事,不是绘图纸,而是与附近居民们座谈,倾听他们的想法。

  毕竟,这个花园的初衷,不在于能结出多少蔬菜瓜果、花花草草,而在于改善城市社区的人际关系。当人与人之间、家长和孩子之间,可以共同努力去做同一件事,那么社区的情感交流、邻里关系,自然而然会变得更好。

  作为公共空间,开放很重要。

  与居民座谈时刘悦来询问,能否打通创智农园背后的围墙,让附近的两个小区居民,只要几步路就能走过来。

  从未体验过社区花园的居民们彼时一脸懵懂,并不乐意。墙壁最终没有被打通。

  一个有意思的插曲是,创智农园开始运营几周后,一位从事艺术的年轻人,主动在墙壁上画了一扇“魔法门”,就像《哈利·波特》里的九又四分之三车站。

  “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放了。”刘悦来笑着说。

  一平方米的菜园

  刘悦来的团队花了很多心思,并不是简单空出一块地,让居民们随便捣鼓。

  最前端是“一米菜园”。菜园里,有40个一平方米左右的木框,木框里面还分成9格,不同的格子放上适合的营养土,可以培育不同的植物。目前,已经有36个家庭签约承包一至两个九宫格,种上自己想吃的几种蔬菜。

  有爷爷奶奶在一边看着,指挥小朋友去浇水。“自己种的菜健康,而且吃到嘴里的那一刻,特别有满足感。”一位居民这样形容。

  一米菜园如今采用的方法是签约,上缴年费。每一个格子想种什么,居民自己先提出,随后询问专业老师是否可以。

  最近,有人提出想种番茄,但老师告知,冬天不是种番茄的季节,全靠自然生长的农园,只能种应季的瓜果蔬菜。

  周末,老师们还会定期花一两小时时间专业指导,或者讲座培训,教承包的家庭怎么种。

  一米菜园的家庭们组建了微信群。平时群里的讨论也能长知识。如果有人长期没来,隔壁九宫格的人就会在群里呼喊:你家卷心菜长好了,快点来收割。或者直接催促:赶紧来浇水,菜快枯了。

  创智农园还有一块公共种植区,免费向所有人开放。但是种什么花花草草,运营方早有计划。他们把每次的劳动,都变成一场活动。

  比如,需要翻土、育苗,都会召集活动,由老师带领20个左右的报名家庭,集中劳动一天。

  而平日,看着正在慢慢生长的植物,附近居民和孩子走过路过,有兴趣也可以来浇水。

  起初,运营方还会贴出告示,告知夏天正午烈阳下,不宜浇水,傍晚才可以。

  时间长了,居民们自己都懂。有的“老资格”还会教育“新生”:你这样做不对、那样做才行……

  一座充满人气的小屋

  农园的核心区域是一座屋子,布置得像咖啡馆。路人能推门而入,坐下聊天休憩。

  平日里,可以在这里喝上一杯志愿者泡的玫瑰花茶,居民也可以吃上一口自己种的水果。有时候,常来的居民还会带点自家做的包子、水饺,到这里与人分享。

  每到周末,小屋都会举办活动。有针对孩子的亲子阅读、自然课堂教育,有复旦大学的留学生来这里做社会学课堂,同济大学景观系的师生前来进行田野实践。还有一家位于大学路的摄影机构,来此拍照……

  在一场社区活动中,来自复旦大学的社会学教授,一边在吧台亲自下厨,一边戴着耳麦演讲。冒着热气的红烧排骨,让大家听得“津津有味”。

  管理手册的活动记录上写着:

  2016年8月,举行朴门公开课,两个社区居民一起参与雨水收集,现场火爆。

  2016年7月,举办家庭二手物品市集。此后还与创智坊社区居委会联合生态农夫市集,一起办慈善义卖市集。

  2016年12月,联合杨浦区团委青年干部在农园一起收割水稻。

  ……

  很多人或许会问,平日里这样一座露天、开放的农园,谁来管理?

  一半靠运营方的专职人员,一半靠小区志愿者和居民。

  创智农园每天都安排人值班。值班人员负责维护巡查,观察农作物生长情况,如有虫害或衰败及时处理或报告等等。每天下班前填写值日记录。

  时间长了,小区居民会主动提出今天有空,前来值班。比如创智天地附近的居民李玉兰,是一名退休教师。退休后,她每天来此,对着郁郁葱葱的农园,与各种各样的人聊天,一整天都心情愉快。她说,就连值班时打扫卫生、清理垃圾,都有一种获得感。现在,她已经成为农园的固定值班人员之一。

  刘悦来理想中的状态是:未来,当社区居民越来越熟悉这片农园,专职的值班人员基本可以“退场”,由小区居民自治管理。

  一套松散的模式

  创智农园的项目,得到这片区域所属的创智天地大力支持。

  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农园项目感兴趣?

  创智天地的总经理陈丽丹告诉记者,上海的五角场区域,周边有多所高校。如今,这片区域已经由多种业态构成,创智天地现在定位为生活、工作、学习、娱乐为一体的知识社区,而不是传统的科技园区。

  既然是社区,文化更加多元才有活力。今天的城市孩子、白领,越来越喜欢田园农耕的乐趣。听闻这个项目时,他们觉得有趣,而刘悦来团队的专业性,也符合知识社区这个定位。

  在陈丽丹看来,未来的城市社区可能是多层次的,不只有居民社区,也有园区元素,还有消费区域、高校活动……不同成员彼此交融,公共空间功能层层叠加,共同倡导一种绿色的生活模式。

  如今,刘悦来团队的“社区花园”在上海已经有约15个点。

  建在社区里的,除了创智农园,还有百草园、疗愈花园、弄芳园。建在校区里的,有同济大学附属实验小学、朴门永续校园、余庆路190号幼儿园。还有创智坊的屋顶花园、宝山区的火车菜园等等。

  要说清楚那么多社区花园如何运作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  这是一个非常松散的管理体系,鼓励各方参与合作。每一个点,都有一些不同的角色参与进来。

  比如百草园,发起单位:杨浦区四平街道。承办单位:四叶草堂和mini绿乐园。

  疗愈花园,发起单位:上海市规划和国土资源管理局、上海城市公共空间设计促进中心、浦东新区塘桥街道。承办单位:四叶草堂、泛境Pandscape、方寸地、易载乐。

  创智农园,发起单位:创智天地。承办单位:留耕文化、四叶草堂、泛境Pandscape、方寸地。

  宝山区的火车菜园原场地为堆放垃圾的城市废弃地。它的发起单位是中成智谷。

  可以说,不同的社区花园,有不同的发起单位和承办者。

  管理一般由属地居委会负责,运行机制是鼓励社会人士共享共建。顾问团队是同济大学景观学系、自然教育机构四叶草堂和设计公司泛境Pandscape。

  方寸地的创始人易晓武,也是项目的团队核心成员。

  他回忆,创智农园最终目的是社区自治,但实施时专业性非常重要。团队中,有人负责景观和空间设计,有人负责工程监督,还有园艺和农业专家,其中一位农业专家是温铁军的门生。彼此走在一起,定期碰头开会,策划活动,才有了如今的样子。

  越是鼓励自治,越是考验平台运营方的水平。

  你不能阻止别人乱摘,只能想办法引导。你不能规定居民什么时候来或不来,只能通过活动策划掌握种植节奏……

  与居委会座谈时,一位居委会主任说,有的小区老年人自己偷偷摸摸,违规把自家门口的公共绿化带拿来种植,但是他们没有规划,种得乱七八糟,影响美观和环境。

  社区花园,并不意味着无需系统规划,反而更加需要保证景观性、系统性、生态友好性。

  一套专业的“朴门系统”

  在社区花园,你还会发现一些新奇的玩意。

  比如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垃圾桶,表面有一个温度计。只要把厨房里的厨余垃圾扔进去,经过一段时间,桶底部的盖子打开,里面就有肥料。

  创智农园里就有这样一个堆肥桶,居民们日常的厨余垃圾直接扔给它。堆肥桶旁边还有小贴纸,告知哪些垃圾可以扔,哪些不可以。

  如此一来,社区居民的一部分垃圾可以就近消耗,甚至不用倒进垃圾箱。环保价值不言而喻。

  但是这样一个不用任何动力的堆肥桶,单价6000元,所以团队还设计了其他可以堆肥的手段:

  蚯蚓堆肥桶、狗粪堆肥桶。最简单的是枯叶,用钢丝扎起来,不断把新的枯叶盖上去,底部的枯叶自然形成肥料。

  创智农园的公共区,还有手工制作的雨水收集系统,其实就是几根管道,操作并不难。

  有的植物木架是一层层往上叠,形成塔状。最上面可以种一种,第二圈又是一种,第三圈还能换一种……小小的几平方米,可以种好多类型。

  这里的草莓也不是躺在地上的,而是种在三角形的塔架上,往高度上长,除了节省空间,据说还能避免传统草莓埋在土里被踩烂。

  这些举措,被称作“朴门永续设计”。

  景观设计师,也是四叶草堂发起人魏闽介绍,朴门是一套农业系统方法。过去,我们一提到朴门,总以为就是农业。但其实朴门更注重的是地球整体的生态系统。

  比如怎么看待杂草?一般农场就是拔光。但是原始森林里,你不会看到一块裸露的光地,自然的土地总是会长出杂草,杂草就是土地自愈的一种方式。很多农场把杂草拔掉,其实相当于把人皮肤受伤后的结痂拔掉。

  朴门永续的理念认为,达成某种生态指标,未必需要人工化肥之类的粗暴干预,可以种植复合型的其他生物,它们互相之间彼此互利,自然形成一套生态循环,最终成为一座“食物森林”。

  一场小朋友元宵会

  陈先生本就住在鞍山四村第三小区的百草园附近,同时又在居委会工作。10岁的女儿从小对花花草草有兴趣。百草园项目开展以来,他带着女儿,几乎每期活动都积极参加,翻土、浇水、堆肥、除草、捡垃圾,每周还有专业老师教他们如何厚土栽培。

  “爸爸,今天我看到花开了”“有一只蜜蜂飞过来”……从此以后,女儿常常向他定期汇报。

  南瓜长出来,她飞奔过来汇报。茄子长出来,她兴奋得蹦蹦跳跳。

  去年暑假,社区的孩子们开始成为百草园的“主力军”,每天由孩子们自己来值班。陈先生的女儿被分到周二,于是整个假期,她每周二都会起个大早去“上班”,按照规定,必须早晚各浇水一次。

  陈先生发现,女儿认识了许多新的小朋友。以前,孩子们夏天很少出门,都躲在家里玩平板和手机。然而去年有了百草园以后,社区小朋友会相约“一起去百草园玩”。

  临近元宵节时,女儿说:“你们大人能猜灯谜,我们也能。”没想到,真不是口头说说的,几个小朋友在百草园里自己组织了一场猜灯谜活动。元宵节那天,他们各自拎着几袋零食,拿根绳子,把家长们写好的灯谜纸张一个个挂起来。小朋友元宵会开始了。

  渐渐,女儿宅在家里的时间少了,出门概率多了。照顾花花草草,让孩子们有了责任感,在组织活动时,还培养了团队意识和领导力。

  百草园微信群里,有几个男孩,他们以前都是小霸王,整天在小区里打打闹闹,现在却热衷当百草园的志愿者。

  有一次,晚上七点钟,几个男孩子上门按陈先生家的门铃,报告说,发现有人私自采摘百草园的果子,希望陈先生能去制止。

  通过百草园,社区成年人之间也渐渐熟悉起来。小朋友在里面玩,家长们在外面聊天。有两户人家的家长相谈甚欢后,这几天一起在小区打羽毛球。

  小区的成年人组建了花友会,平日他们负责排百草园的值班表。花友会每周一都会开一个例会,商量这个星期有什么花,百草园种点什么。甚至有人把自己家里培育好的植株拿出来种在百草园里。

  当然,即便如此,也阻止不了人随意采摘。但是知道的居民日渐增多,私自采摘的人就开始变少。

  情况越来越好。“冬季种下去的这一拨,至今还没有人私自摘走。”陈先生说。

  一次心灵的疗愈

  浦东塘桥镇的疗愈花园,更能体现社区自治的曲折过程。

  塘桥镇公共广场改建时,刘悦来的团队在角落做了一个简单的小花园,放上几个盆栽。

  结果,营养土覆盖上去没几天,附近居民全都把盆栽私自搬回了自己家,有些把整棵植株连根拔走。

  于是,街道和居委会出面进行居民座谈,就是为了广而告之,角落里的社区花园,欢迎大家前来耕种,但它属于所有人,不能私自搬回家。

  刘悦来的团队也在广场策划活动,召集居民们一起参与花园的翻土和育苗。活动多了以后,居民慢慢形成习惯,尝到了社区花园的乐趣,私自采摘的人迅速减少。

  团队又联合附近的小学一起活动。“这是我们实践课种的,你们不能动。”小孩子会反过来告诫家长。

  疗愈花园日渐深入人心。去年暑假,广场附近没有任何浇水设施,几位居民自己从家里抬了几桶水,走了一段路,特地给盆栽浇水。

  “毕竟是我们看着种下去,长出来,不忍心啊,浇上水,好像比自己家里种花还开心。”一位居民这样对街道的人解释。

  从私自把盆栽搬回家,到抬着桶来浇水,整个过程的转变,也就短短几个月。

  城市公共空间的所有活动都是一种教育。居民参与的过程,是人际交往的过程,更增加了他们对公共空间的认识、对社区的认识,乃至对一座城市的认识。

  人的素养是可以塑造的。社区自治,深度的公共参与,才能建立身份认同和责任感。只是我们一直缺乏这样的契机。据悉这样的试点,市级和区级的有关部门正在继续创新探索。

  ◇对话◇

  记者:社区自治有多种途径,为什么会选择农园?

  刘悦来:我本职是做景观设计。大家都认为景观主要在于好看,可远观不可亵玩。但我觉得,景观的最高境界,应该是好看好玩,还好吃。

  好吃代表土地的价值。好吃也是互动体验的一种方式,吃完还有生产力,它可以成为产品延续下去。

  记者:社区花园的最终目的是什么?

  刘悦来:社区自治。未来小区的所有景观,可能都不需要物业管理,而是居民自治。上海城市的公共绿化都可以这样做。

  记者:但是管理也更为复杂,考验智慧。比如,居民不来,你也不能强迫他们来,那怎么办?

  刘悦来:巴黎近年就推出过一项绿色政策,每个人都可以申请一块边角料的公共空间,比如一个树穴,你需要花时间自己去种。一旦认领了,需要与管理方签合约,并且有人监督。其实我们的“一米菜园”有点像这种模式。

  记者:城市本来就是人为建造的,城市的堆肥系统意义在哪里?

  刘悦来:城市是乡村的榜样。乡村的人会看城市人怎么做。堆肥系统对垃圾处理改善作用特别大。人们的厨余垃圾、狗屎、药渣、咖啡渣堆起来的肥料,还可以共享,甚至有人可以上门购买。天长日久,城市的土壤说不定会变好。

  我们有一个价值观——做一个生产力的社区。社区居民对这个空间有付出、有劳动,他们做主,就会有责任感。随后这个空间能够产出真实的东西。比如可以入口的食物,比如城市的堆肥产品。

  生态文明从来不是规划中的“田园城市”,而是真正可吃可玩的一个个空间点。如果未来上海的社区都有一块这样的社区花园,上海整座城市就能成为一座“食物森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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