粉墙黛瓦 如何在上海成为风景

2018-08-27 09:13:47|来源:解放日报|编辑:彭丽 |责编:刘征宇

 【上海微网首页头条2】粉墙黛瓦 如何在上海成为风景

  乡村振兴,往往从风貌开始。

  当上海的乡村渐渐干净美丽,一系列变化由此起步。年轻人愿意暂住了,孩子们的身影渐渐增多了。有了宜人风光,接下来就能考虑旅游观光、出租商办、发展各种产业、推进生活服务……

  可以说,如何让上海的乡村呈现粉墙黛瓦的风貌,是非常关键的一步。

  然而长期以来,村民们的自建房模仿西式风格,往往与水乡环境格格不入。如何从源头上管理农民建房,如何让上海水乡真的成为美丽村落,能做的尝试有很多。

  回归童年时的美丽乡村

  有村干部想出一个妙招:组织积极分子们去嘉兴农村参观。看到“别人家的乡村”如此干净美丽,回来后大家的观念就变了,效果立竿见影

  “80后”沈利国望着如今的村子,绿树成荫,蝉鸣蛙叫,一切仿佛回到童年。

  他出生在浦东新区福善村,那是上海东南角的小村庄。

  小时候,村里简单干净,每户人家四四方方的白墙,河水汩汩,清澈见底,几个小伙伴结伴游泳、抓鱼。家里有橘树、桃树、枇杷树、梨树,爬树掏鸟窝,调皮捣蛋的日子一晃而过。

  上世纪90年代,村里有了工厂。重污染的涂料厂、五金厂、油漆厂纷纷坐落在附近。起初沈利国游泳后,感觉连毛孔都是脏的,必须反复洗澡。后来河道污染日益严重,渐渐地,再也没有村里人下河游泳了。

  与此同时,“洋房”开始出现。稍微有点小钱的农户都在改建自己的房子,美式、欧式,还有各种说不清的混搭风格渐渐冒了出来。村子不复童年记忆中的样子。

  严重的是2000年以后。工厂不断招聘一批批外来工人,他们就租在农民的违章搭建房里。违章房很便宜,约100元一个月,农户一年的租房收入最多不过2万元,而乡村却面目全非。

  发臭的河道,漂浮着各种生活垃圾。租客们并不爱惜户主的房子,何况是违章房,他们不放过各种边边角角,杂物乱堆乱放,垃圾随手乱扔,还有数不清的建筑垃圾,把曾经白墙绿树掩映的村庄,抹成了一块脏抹布。

  两年前,改变开始了。

  河道整治、工厂撤离、违章房全部拆除、租客们一批批离开……生产端和需求端一锅端。村庄仿佛洗了一把脸,终于恢复了干净。如今,它成为浦东新区美丽庭院的示范点之一。

  而上海,还有无数类似的村庄,正发生着类似改变——从脏乱差到渐渐恢复昔日风光。只要面貌干净了,农村处处是美景。小路曲径通幽,成片绿色的庄稼被蓝天白云笼罩,天际线低矮得一览无余。这是市中心再漂亮的公园都比不上的心旷神怡。

  回顾两年来的改变,似乎几句话就能概述。然而上海的各个郊区在推行时,难度和阻力都不小。帮助村民们收拾杂物、整理道路只能解决一时,不能解决长期,过几天他们还会乱堆乱放。必须村民们自己形成行为规范,发自内心认同才行。

  沈利国回忆说,起初响应美丽乡村行动的人并不多。后来有村干部想出一个妙招:组织积极分子们去嘉兴农村参观。看到“别人家的乡村”如此干净美丽,回来后大家的观念就变了,效果立竿见影。

  而外貌,仅仅是乡村振兴的开始。

  年轻人回来住了

  夕阳西下,年轻人坐在小径边,遥望天空、静对河水。知了声中,老父老母喊一句“来吃饭啦”,孩子们“哧溜”一声跑进屋。这大概就是他们愿意回村的理由

  乡村变美后,一个最鲜明的变化是:年轻人回来住了。

  在奉贤区的新塘村,60多岁的朱阿婆最近常常露出笑容。在南桥镇上居住的儿子和儿媳,现在每天都住回了村。

  其实,南桥镇离新塘村本来就不远。儿子不愿回村住,归根结底还是原本环境太差。不仅脏乱差,而且各种说不清的杂物堵住了小路,每次看望父母,车子开进来就开不出去。回一趟老家感觉不容易。

  如今,朱阿婆的老屋被大片绿色包围,垃圾杂物一扫而空,小径畅通,车辆通行无阻,远远望去,美得仿佛电影中的庄园。

  出门几步,有一棵千年古银杏,上海市古树名目编号007。村里为银杏树专辟了一个小广场,地面铺砖。老人们三五成群在这里唠家常、跳广场舞。广场的对面,河流潺潺,一座南宋嘉定年间建造的单孔石拱桥横跨河道。

  “市区哪有这么美的环境,住这里就跟住独栋别墅似的。”儿子这样对朱阿婆说。朱阿婆自己,从每天“宅”在家里不出门,到一天出门逛3圈,“看看绿色心情也好”。

  到了双休日,村里出现孩子的身影。有年轻夫妻带着小孩周末回老家住2天,“好比度假”。活动内容很丰富,大人边逛边教孩子认识路边的植物,采摘自家的蔬菜和水果,无聊时逗猫逗狗。

  村里的老人解释,上海乡村的年轻人,其实大多并没有离开上海,他们有的住在镇上,有的生活在市区。回一趟老家,路程不远。一旦乡村的老家美如画,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不可估量。

  尽管回来长住的,似乎还是少数,但节假日“常回家看看”变得频繁了。有些孩子暑假里会招呼同学们一起来乡村玩,“看,这是我家的院子”、“我家的田”、“我家的房子”,言谈间带着一点炫耀。

  夕阳西下,年轻人坐在小径边,遥望天空、静对河水。知了声中,老父老母喊一句“来吃饭啦”,孩子们“哧溜”一声跑进屋。

  这大概就是他们愿意回村的理由。

  审美也要引导

  起初,愿意者并不多。村民大多不喜欢水乡风格,有人甚至说:“我们在水乡的房子里住一辈子了,就想造一幢欧式别墅住。”

  然而,变美的乡村也让一个严峻问题出现了:打算翻新房的农户越来越多。

  过去,按个人意愿随意建房,弧形阳台、罗马柱子、欧式雕花,各种不中不西的房子一拥而上。每户人家,从墙壁颜色、房屋形状到选材用料,风格五花八门,严重破坏江南水乡的整体美感。

  更糟糕的是,每家人都想用足空间,想尽办法让房子“超胖”“超高”。尽管2007年出台的《上海市农村村民住房建设管理办法》有相关规定,但是农村管理难度大,房屋建成后,又很难仔细复量。

  可以说,农村建房长期处于无序状态。村民们几乎都默认:“我自己出钱造我的房,关你啥事?政府为什么要管?”

  今年,浦东新区航头镇结合美丽庭院建设,精细化管理农民建房,以“农居焕彩”引导乡村风貌。他们不仅通过合理手段管住了,还管得十分细。

  村民钟华今年42岁。家里的老房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白墙涂料早已斑驳不堪。30多年前,爷爷奶奶过世,爸妈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造房子。条件有限,水泥不够,有些部位直接用泥巴糊上。此后每到下雨,屋里便会漏水,老房早已成为“危房”。翻新房子,是他的心头大事。

  今年,建房申请报告提交上去后,钟华发现,原来航头镇正在推进“农居焕彩”活动。镇里已邀请专业设计师,设计了15套江南水乡风韵的房子供挑选。如果农户按这些设计图建房,不仅设计费由镇里承担,而且审批流程也会顺畅许多。

  起初,愿意者并不多。村民大多不喜欢水乡风格,有人甚至说:“我们在水乡的房子里住一辈子了,就想造一幢欧式别墅住。”

  而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在于:如果按设计图建造,房子不可能再“超高”“超胖”,那就彻底被“管”住了。

  有人跑到航头镇农民建房办大吵大闹。也有人另辟蹊径,一进办公室,“啪”一声下跪,对工作人员哭诉:“我给你们磕头。我多年积蓄盖个房子不容易啊,超一点平方就不要管了吧。”还有人不服气地说:“一直睁一眼闭一眼,为什么就不能继续这样呢?”

  顶着阻力和压力,政策还是严格执行。

  钟华成为第一个愿意按设计图建房的人。不过,设计图到手,父亲立即表示不同意。老人就想造一幢西式房子,钟华多次劝说无果。最后还是建房办的人有办法,他们带着老人看了一套实景房:隔壁镇上有一套和设计图很像的房子。

  实地一看,原来中式建筑也可以造得如此“高大上”,充满深宅大院的气质,老人有点心动,但仍然没同意。

  农村传统思想认为,小瓦不好,穷人家造房才盖小瓦。而这批设计图,几乎全是小瓦。建房办的人解释,这就是江南传统建筑,如今城里模仿水乡建筑的高档别墅,用的也是小瓦,“符合自己的审美有啥用呢?这房子要用几十年,还是孙子孙女喜欢,符合年轻人的审美最重要”。老人终于被说服。

  没过几天,设计师上门沟通。原来,还能根据具体情况局部修改。比如钟华家,一楼原本厨房和餐厅分开设计,现在经家人和设计师商量,改成两者合并,缩小卫生间面积,专门为老父老母留出一个杂货间,存放他们舍不得扔的老物件。

  “时代在前进。”航头镇规建办主任朱强说,“问村民为什么非要西式建筑?大多也说不出所以然,无非是从众。所以引导很重要。”

  卫星定位,管住违建

  100户人家翻新房子,往往70%都会产生邻里矛盾,经常有人举报,说隔壁房子也超平方了,凭什么我家就不行。而现在,建房矛盾几乎降到零设计图只是第一步,执行是重中之重。

  钟华家的房子打下第一桩时,引来多人围观,因为这一桩是村里首次采用卫星精准定位。

  航头镇土地所所长严俊解释,农村建房,过去打桩定位全凭肉眼“毛估估”。造完的房子位置发生偏移的不在少数,有的还建到隔壁邻居的宅基地上,闹过各种矛盾。没有精确的坐标点,门牌号和宅基地实际未必能对上。

  这一次航头镇进行了制度创新。从打第一桩开始,就请第三方机构用卫星测绘。第一次定位放线,确定房屋坐标和范围。第二次,施工初期基础验线,确认没有误差。待房屋第一层基本造完,第三次再来进行一层复线。最后竣工验收。整个过程,专业机构出具4次报告。

  如此,房屋不仅定位精确,符合实际标注,而且房屋“超胖”“超高”也被彻底管住。造房的全过程都在眼皮子底下监管。

  “假设以前我们允许100户人家翻新房子,往往70%都会产生邻里矛盾,后续调解牵扯大量精力,还经常有人举报,说隔壁房子也超平方了,凭什么我家就不行。而现在,建房矛盾几乎降到零。”严俊说。

  如果房屋验收完全符合规定,镇里最后还会发一笔1万元左右的奖励金。

  钟华坦言,为了能够拿到奖励金,他认真找了有资质的施工单位,花钱清理垃圾,与工人们说好,渣土不能乱扔,尤其不能随意扔进河道与田地,不能违建,必须做好卫生。有一回,他看到施工队上有人没戴安全帽,还特意走过去叮嘱。

  如今,走近钟华家的施工现场,周边干干净净,建筑还有专业围挡。围挡外层,房屋信息全部公示:户主姓名、房屋位置、面积、每层楼的户型图、施工单位名称等,一切公开透明。而最显眼的是15套设计方案的效果图。

  “也给观望中的村民起一个示范作用。”朱强解释,“村民们说,你们这个不准那个不准,那么房子怎么造才好?需要告诉他们一点方向。”

  如今,航头镇出台了一系列农民建房的规章文件,从人口、面积如何核算,到审批流程每个环节需要哪些材料,必须符合哪些条件,连各种历史遗留问题和情况都一一列明。

  过去,市区两级的相关文件虽然一直有,但没有如此细。如今,航头镇这份细则更为具体,也更符合农村实际。前来学习考察的团队因此络绎不绝。

  朱强说,倡导审美,农居焕彩只是第一步。航头镇已经聘请专业设计师制定建房导则。导则不仅涉及房子怎么造,从房子、院子到村子,一切将是一个系统工程。

  “小时候我觉得邻居家的西式房子洋气,最近也慢慢接受新的审美,发现粉墙黛瓦也可以挺好看。”钟华说。

  离地不失地,离房不失房

  村级经济来源大幅减少,乡村发展、农户增收该怎么办?这是乡村变美之后,不得不继续思考的问题

  奉贤区南桥镇六墩村远近闻名。

  这里毗邻市区、工厂集中,曾经一度成为来沪务工人员的聚集地。一条宽度只能容纳2辆车的小路,却成为当地著名“商业街”,短短1000多米,违章搭建的商铺多达130多家。过去村民们想买什么,这条路上应有尽有,就像一个微缩版的小镇。

  随之而来的是道路脏乱不堪,口角矛盾不断。每到瓜果上市时节,各种水果摊还会沿路一字排开,车辆寸步难行,只见密密麻麻的摊贩和人头攒动的消费者讨价还价,人声鼎沸。道路管理让村干部们伤透了脑筋。

  如今,工厂搬离、违章房被拆除、人口转移,道路一改昔日面貌,干净整洁,畅行无阻。

  然而,村级经济来源大幅减少,乡村发展、农户增收该怎么办?这是乡村变美之后,不得不继续思考的问题。

  六墩村采取了一种试点办法:在农民离地不失地、离房不失房的前提下,重新改造闲置房屋,美化宅基的整体环境,再引入优质企业总部落户办公。在区、镇的大力支持下,企业总部税收全部返还村里,为农户带来持续不断的增收。

  如今,六墩村已有一块街角破土动工。4家企业早已相中,它们各有自己的设计需求,有的需要一个大平层,有的需要格子间。改建的新宅基将会为每家企业量身定做。

  南桥镇党委书记王震说,在大调研过程中,他们发现乡村很多房屋空置,村落人气凋零,宅基地、集体建设用地等宝贵资源没有得到充分利用,“与其如此,不如引入市场主体、社会主体统筹开发”。

  有优质总部入驻,就有年轻白领进村,还能带动周边一系列配套设施,如咖啡馆、超市、餐饮店、公寓宿舍等生活服务业。奉贤区为此提出“一庄园一总部、一庭院一总部、一公园一总部”。

  而对一些合适企业来说,这里草木如画,空气清新,环境养人,不仅租金低于市区,也能刺激灵感和文化创意。

  上海的水乡,需要融合与探索

  粉墙黛瓦,在上海乡村并不意味着就是风景,乡村审美并未取得共识

  航头镇农居设计导师徐晓东喜欢乡下土布,为此跑遍了中国乡村。

  呈坎枕山面水,像一个迷宫;塔川秋色仿佛人间仙境;宏村如今已闻名遐迩,白墙灰瓦倒映水中,仿佛水墨画卷;婺源山雾盘旋,溪水相随,家家户户窗外支着圆圆的竹匾,晒着红辣椒、黄玉米,以远山为景,艳丽得不可思议……

  徐晓东说,这一带村落大多属于徽派建筑。曾经的士绅阶层、文人官员衣锦还乡,他们品位雅致,建造的房子充满水乡风韵。村里人纷纷模仿,渐渐地,全村景观相对统一。哪户人家再建房屋,有些村子集体开会,达成无形的约定。最终,保留下这样一个个“最美村落”“水乡风光”。

  然而上海的乡村,严格来说还没来得及形成水乡建筑传统,乡村审美并未取得共识。

  当他第一次为上海村民设计房屋时,发现大家追求的不是美感,而是面子、公平、从众。比如兄弟两户一起翻新房子,你的台阶不能比我高,我的房檐不能比你低。又比如,看到隔壁邻居造了一幢西式房子,就以为那才是美,是潮流。

  粉墙黛瓦,在上海乡村并不意味着就是风景。徐晓东的乡村设计尽管得到政府肯定,上海各个郊区邀请不断,但是他也常常直面村民们的质疑。“我们现在做的设计可能不被村民理解,但 10年过后,他们会说好的。”他感叹。

  理想中的乡村风光,就像宏村的早晨,袅袅雾霭,生态怡人。远方绿色无边,近处荷塘清澈。

  上海的乡村也是水乡,无论房屋造好后谁用,办公还是家居,造型风格最终还得符合水乡风貌,不一定非要复制一个宏村、一个乌镇。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,可以融合,可以结合现代材料,充满时尚感,就像当年的石库门建筑那样,摸索出自己的水乡格调来。

  但不管怎样,有了风光,接下来才有人,有产业,有服务,有乡村振兴的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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